這么一來,可就有許爭人看不起我。連好朋友都說:“伙計,你也硬正著點,說你是為人類而寫作,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;你太泄氣了!”真的,我是泄氣,我看高爾基的胡子可笑。他老人家那股子自賣自夸的勁兒,打死我也學不來。人類要等著我寫文章才變體面了,那恐怕太晚了吧?我老覺得文學是有用的;拉長了說,它比任何東西都有用,都高明??墒峭矍罢f,它不如一尊高射炮,或一鍋飯有用。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“人類改造丸”,我也不相信把文學殺死便天下太平。我寫就是了。
別人的批評呢?批評是有益處的。我愛批評,它多少給我點益處;即使完全不對,不是還讓我笑一笑嗎?自己寫的時候仿佛是蒸饅頭呢,熱氣騰騰,莫名其妙。及至冷眼人一看,一定看出許多錯兒來。我感謝這種指摘。說的不對呢,那是他的錯兒,不干我的事。我永不駁辯,這似乎是膽兒小;可是也許是我的寬宏大量。我不便往自己臉上貼金。一件事總得由兩面瞧,是不是?
對于我自己的作品,我不拿她們當作寶貝。是呀,當寫作的時候,我是賣了力氣,我想往好了寫??墒且粋€人的天才與經(jīng)驗是有限的,誰也不敢保了老寫的好,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。有的人呢,每一拿筆便想到自己是但丁,是莎士比亞。這沒有什么不可以的,天才須有自信的心。我可不敢這樣,我的悲觀使我看輕自己。我常想客觀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;這不易作到,我究竟不能象別人看我看得那樣清楚;好吧,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,也就不用裝蒜,謙虛是必要的,可是裝蒜也大可以不必。
對作人,我也是這樣。我不希望自己是個完人,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罵。該求朋友的呢,就求;該給朋友作的呢,就作。作的好不好,咱們大家憑良心。所以我很和氣,見著誰都能扯一套??墒?,初次見面的人,我可是不大愛說話;特別是見著女人,我簡直張不開口,我怕說錯了話。在家里,我倒不十分怕太太,可是對別的女人老覺著恐慌,我不大明白婦女的心理;要是信口開河的說,我不定說出什么來呢,而婦女又愛挑眼。男人也有許多愛挑眼的,所以初次見面,我不大愿開口。我最喜辯論,因為紅著脖子粗著筋的太不幽默。我最不喜歡好吹騰的人,可并不拒絕與這樣的人談話;我不愛這樣的人,但喜歡聽他的吹。最好是聽著他吹,吹著吹著連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么地方去,那才有趣。
可喜的是有好幾位生朋友都這么說:“沒見著閣下的時候,總以為閣下有八十多歲了。敢情閣下并不老。”是的,雖然將奔四十的人,我倒還不老。因為對事輕淡,我心中不大藏著計劃,作事也無須耍手段,所以我能笑,愛笑;天真的笑多少顯著年青一些。我悲觀,但是不愿老聲老氣的悲觀,那近乎“虎事”。我愿意老年輕輕的,死的時候象朵春花將殘似的那樣哀而不傷。我就怕什么“權威”咧,“大家”咧,“大師”咧,等等老氣橫秋的字眼們。我愛小孩,花草,小貓,小狗,小魚;這些都不“虎事”。偶爾看見個穿小馬褂的“小大人”,我能難受半天,特別是那種所謂聰明的孩子,讓我難過。比如說,一群小孩都在那兒看變戲法兒,我也在那兒,單會有那么一兩個七八歲的小老頭說:“這都是假的!”這叫我立刻走開,心里堵上一大塊。世界確是更“文明”了,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,可是我還愿意大家傻一點,特別是小孩。假若小貓剛生下來就會捕鼠,我就不再養(yǎng)貓,雖然它也許是個神貓。
我不大愛說自己,這多少近乎“吹”。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。不過,剛過完了年,心中還慌著,叫我寫“人生于世”,實在寫不出,所以就近的拿自己當材料。萬一將來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,這篇東西也許成為史料,等著瞧吧。
作品風格
老舍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市民生活。他善于描繪城市貧民的生活和命運,尤其擅長刻畫浸透了封建宗法觀念的保守落后的中下層市民,在民族矛盾和階級搏斗中,在新的歷史潮流沖擊下。惶惑、猶豫、寂寞的矛盾心理,和進退維谷、不知所措的可笑行徑。他喜歡通過日常平凡的場景反映普遍的社會沖突,筆觸往往延伸到民族精神的挖掘或者民族命運的思考,讓人從輕快詼諧之中品味出生活的嚴峻和沉重。關于自然風光的色彩鮮艷的渲染和關于習俗人情的細致入微的描摹,增添了作品的生活氣息和情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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