闖深圳的女人(3)

2010-03-03 15:46  [查查吧]  來源：uabf.cn

　　
　　七
　　
　　這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和無家可歸的沮喪漫步大街上。夕陽圓圓大大地停在路口頂端，我一天沒吃過飯了，饑腸轆轆，望著太陽想：如果太陽能吃就好了。反過來又一想，如果太陽能吃早被人吃掉了，絕對輪不到我頭上?？龋∵€是不吃太陽的好。亂七八糟地想著走到華強中學草坪上坐著，揀一節(jié)鐵絲畫餅充饑……
　　不知過了多久，一位臉上有許多雀斑的女孩兒碰碰我的胳膊。我驚愕地抬起頭來。
　　“我也是一個人坐在那邊很久了，看你坐在這兒，我們兩個人干脆湊天一塊兒來坐一會兒吧。你不反對吧？”她說。
　　“噢，不。不反對。”我連忙說。
　　“你臉色不好。吃過飯沒有？”她問。
　　“沒有。”我說。
　　“心里有事吃不下？”
　　“沒錢了。”
　　她挽住我的胳膊說：“我請客。吃完飯我們?nèi)ニ囆g(shù)中心跳舞去。”
　　這個料所不及的意外讓我衡里糊涂的。我使勁兒晃晃腦袋，正一正神經(jīng)，再看她。噢，她還在那兒。不是幻覺，她也不是個什么瞬息就消失了的神仙。
　　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我問她。
　　“我叫甜妹。”她說完問，“你呢？”
　　“我叫王蕊。”
　　“來深圳多久？”
　　“三個多月。”我說完問她，“你呢？”
　　“六年半了。從四川老家出來算下來就十年多了。”她淡淡地說。
　　“那你多大了？”
　　“32歲了。”
　　我們邊說邊走，路上到處都是“的士高”、“俱樂部”、“保齡球”、“卡拉OK廳”、“奶浴”、“桑拿”、“酒吧”、“氧吧” ……
　　邪門。這都是為貴族式的無聊準備的。城市越現(xiàn)代化，越就變著法子的為無聊準備場所。什么“游艇俱樂部”、“跑馬場”、“賽狗場”等等這些更高級、更刺激，推陳出新，花樣百出，讓人留連忘返，纏綿繾綣。
　　現(xiàn)代化的無聊和原始的無聊真是天壤之別。記得讀大學時，思想偷懶，拿著書跑到湖邊看蜘蛛結(jié)網(wǎng)，螞蟻搬家，蟲子打架。倘若不是把消耗在那些上面，真可能早成大器了。
　　吃飯間甜妹給我講了她的故事。她結(jié)婚時還不滿20歲，為了的是給哥哥換婚。要不然哥哥就得打一輩子光棍。她那個男的是個不務(wù)正業(yè)的東西，不久就吸毒、嫖娼、賭博。孩子生下來就有先天性哮喘，她背著孩子跑遍縣城求醫(yī)，都說治不好。孩子的病沒治好，借了一大堆債，他吸毒、嫖娼、賭博都要錢，將家里能賣錢的東西都拿去賣了。實在過不下去，她將孩子送回娘家后，跑到廣州掙錢，準備有錢給孩子治哮喘病。開始在東莞一家制鞋廠打工，不久染上了肺結(jié)核的病，住的屋子有四十幾個人，她們不由分說將她的東西扔出來。廠里工資都不給她。保安提著她的衣領(lǐng)將她扔出廠外。
　　沒有辦法，她站在公路邊，用一塊紙箱蓋寫上：求好心人給我30元錢路費，我回家看病。站了半天，許多人遠遠地看著她，卻沒有人給她錢。快到晚間了，一位開車司機過路扔到她面前50元錢。她給那個嗑了五個響頭，把前額都磕出了血。
　　后來走在路上她暈倒了，醒過來時躺在醫(yī)院里。救她的是一位信菩薩的酒店媽咪。媽咪心地善良，留下甜妹在她宿舍調(diào)養(yǎng)，花了她幾千塊錢。再后來她跟媽咪坐臺遇到了香港的這位老公。命運就在扭轉(zhuǎn)了。她也開始信佛。見了有難的人就幫。“心好命就好，幫別人，關(guān)鍵時別人就來幫你。”她說。
　　吃過飯我們兩人到藝術(shù)中心去跳舞。舞廳里遇到了OK李。
　　“喂，大小姐呀，你像在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一樣。住你黃木崗打電話，那兩個男士兇神惡煞地深怕我把你拐跑了。再后來你就搬走了。喲，這姐妹怕是發(fā)了財。泡舞廳是深圳單身消費時尚，你算學會了這時尚。”OK李吵吵地說，成為舞廳的一種誘惑。
　　看見OK李我就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，委屈巴拉的，眼淚直在眼圈兒轉(zhuǎn)。
　　“想我是嗎？別那么激動嘛。人憑緣。你我就有緣。深圳這鬼地方雖然不大，可也不小，熟人很難見面的。我們不就失而復得嗎。”說到這兒他摟住我的肩膀，像個大哥哥。
　　我什么也沒說，任他摟著。甜妹跳舞去了，我們倆兒在那兒坐著聊天。
　　開始跳的士高了，他拉著我跳。他說：“跳的士高自由發(fā)揮，放松發(fā)泄，減肥增加血液循環(huán)。”他跳得很盡興很投入。
　　是的，花花綠綠的酒吧、舞廳就是為人人們提供消愁的場所。大樓越多，人的自由空間就越小，干脆跑到這些有歌有舞的地方去放縱一把，將難以遣懷的心事暫時扔掉，在昏暗的氛圍去釋放心中的塊壘，想念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。無聊嘛。人本來就很無聊。
　　舞廳出來才11點半鐘。OK李請我和甜妹到體育場的“芝加哥”酒吧去玩兒。他大侃北京的“老插”酒吧，說在那兒靜靜的燈光下豪情頓起，血脈沸騰；還侃無聊過火的氧吧，將工業(yè)用氧弄來讓人吸，可真夠缺德的；還談什么廣州的“蒲吧”、“牛吧”、“咖啡語茶”這些不化不類的文學化了的各種“吧”。坐在嘈雜的酒吧侃大山，仿佛醉在夢鄉(xiāng)，別有滋味。
　　旁邊迪斯科舞池里有個女孩兒，閉著雙目如醉如癡地跳著，屁股和腦袋擺動得像波浪鼓。我不覺“撲哧”一聲笑了。對迪斯科的理解各有不同，心理學家說沉醉于迪斯科舞蹈中的人多數(shù)心理不健康，自制力不強。通過這我想起一位朋友說幾十年了，我們將俄羅斯民歌“三套車”歌詞譯成中文意思全變了。人家本來是首青年愛情歌曲，我們都一直在為一匹“可憐的老馬”嘆息，沉浸在為馬悲傷的情緒中。
　　OK李一直牽著我的手，摟我的肩膀。我們好像認識百八十年了。臨走時OK李讓我去他那兒住，可我還是堅持去甜妹那兒。他從兜里數(shù)了六百塊整錢遞給我，零錢他留下了。我沒拒絕接受，也沒客套。
　　路上甜妹說：“你一定是個好人。好人總有好報的。”

　　
　　八
　　
　　日子在莫名其妙中度過了。在十月份我領(lǐng)到了清潔工第一個月的六百塊錢工資。發(fā)表在《深圳人》雜志上的《丟在摹上的故事》、《情人的疼痛》、《打耗子》、《意外的玫瑰》、《我在深圳做壽險》等稿子也領(lǐng)了幾百塊錢的稿費。我有錢了，而且那么多錢。我含著淚跑到街上給甜妹買了一束鮮花。甜妹看見我和鮮花，撲過來抱著我和鮮花邊笑邊哭。
　　女人愛哭。真的。
　　我數(shù)好六百塊錢約OK李在“紅茶坊”見面。我是那激動，那自信。我覺得不單深圳的天空那么美，而且供人無聊的“紅茶坊”也那么讓人心跳。西邊太陽快落山了，又圓又大的太陽攔在路口上，我向太陽招招手。心里想那次還說太陽能吃就好了，真的，還是不吃太陽的好。我向太陽道歉。
　　我今天穿著一身黑衣服。黑色永遠屬于我的。我將頭發(fā)盤在頭頂，施了淡淡的妝。自己看上去非常滿意。
　　“你往這兒一站回頭率可太高了。這樣我的競爭對手可就多了。”OK李說完摟著我的肩膀進紅茶坊。
　　我同OK李說后天是我進保險公司的第三個月，如果后天都簽不到單我就去干別的，不再耗下去。OK李同意我的想法。我把六百塊錢推到他面前。
　　“你拿著用吧，給你是幫你，沒指望你還錢。”OK李用很怪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。
　　我執(zhí)決心書給他，心里卻對他瞬間怪異的目光不得其解。實際上至今我也沒弄懂他那目光的根本含義。
　　“真的要給？那好吧，反正人錢多了就缺乏了斗志。”OK李說完將錢胡亂揣進上衣口袋，眼睛望著別處。一時間出現(xiàn)的尷尬真是料所不及的。我為了緩和氣氛跟他講校友中兵的兒子從小愿意往鄰居考古學家跑。回來就講三皇五帝的故事，聽得中兵目瞪口呆。他準備把兒子培養(yǎng)成一位數(shù)學或物理博士，絕不再學什么狗屁中文。因此整天逼著兒子鉆數(shù)字堆，家里為了兒子簡直成了個物理試驗室?？扇f沒想到兒子津津樂道什么甲骨文，皇陵，黃河文化，長江文化，西柏坡等等關(guān)于考古的東西。兒子興致勃勃地說多了，中兵就必煩。他想兒子每天去鉆古墓，穿行腐尸遺骨之中，游于故紙與破碎的磚頭瓦片之間，該是何等陰冷凄慘，眼前立刻營造出無數(shù)個巨型黑洞洞的古墓群，即而又不知道該如何發(fā)泄心中對兒子對鄰居的忿怒，只好下決心搬家，逃離鄰屋橫貫千古的古典文化和讓人毛發(fā)倒豎的古代遺骸境地，為兒子準備一個好的學習場。OK李邊聽邊笑，還不由自主地說：“我操。”
　　說到深圳，話題就更多了。深圳這地方是聚居著12億中國人的精英。有才有膽的人敢來龍騰虎躍；有膽無才的人敢來橫空出世；逼上梁山的人敢來置死地而后生；邪才歪才怪才敢玩空手道起死回生。哪能個人都不能輕看，哪能個人都有道行。真是藏龍臥虎之地。
　　說到“無聊”，奇點子，花招兒差不多都是“無聊”的人創(chuàng)造的。深圳玩車老板陳建生，學的是“做飯”，干的是汽車維修。從沒有車的馬仔，到有車的主人。可說從奴隸到將軍了。偏偏無聊到異想天開把車賣了玩汽車“變形金剛”把中國改裝的胎鈴汽車弄到世界上沸沸揚揚，讓人刮目相看。
　　“窮折騰”是“無聊”的第二性。深圳的顏政就是個典型。從內(nèi)地折騰到深圳；在深圳從打工到籌資創(chuàng)建“深圳百科苑”；從百科全書撰稿人到折騰海燕大酒店；從海燕大酒店折騰到創(chuàng)品牌“礦泉XO”進入國際市場；從“礦泉XO”折騰到多媒體專家信息臺。就這樣折騰出了“全能”的顏政。
　　“玩心跳”、冒風險也算得上“無聊”的第三性什么玩股票、搞期貨、鬧投資公司等等。
　　說過來說過去，深圳人就這樣無聊。哥們兒幾個侃大山就可以侃出一個創(chuàng)意，侃出一個名牌，侃出一塊兒新天地；無聊坐在地上看蓋樓就會冒出個怎樣把樓蓋快點的點子。聽說國商大廈承包者拿到94萬港元的獎金，就是一個“無聊”人的奇點子。
　　最后歸結(jié)到：深圳是個給人機會、讓人震驚又無聊的鬼地方。
　　我和OK李神侃到半夜，他讓我到他那兒。我心里很矛盾。顯而易見，孤男寡女到那樣有床有位又狹窄的空間肯定很無聊。無聊肯定進而無聊。走進無聊，進行著無聊，是否能繼續(xù)著無聊的無聊呢？
　　說心里話，雖然愛情是個很無聊的東西，可我還當真崇尚愛情。我喜歡一步步摸著石頭過河，走一步看一步慢慢來。先認識再好感；從好感到感動；由感動到愛情；由愛情到激情；由激情到性。這是程序。我想信凡是按這個程序走進去都會體會到“甜蜜”二字的深含。否則就像嚼了一節(jié)壞甘蔗——不是滋味兒。
　　后來我還是拒絕了?？匆娝抗獗澈蟮倪z憾，心里也挺不好受。他沿路送我始終心不焉，淡而乏味，我們倆談不到一塊兒，也就沉默地走完了一條街，最后簡單再見，我進我的屋，他走他的人。

　　
　　九
　　
　　這個月的好事多。
　　廣州《人才縱橫》雜志面試通知來了。第二天中午我到深鐵大廈參加面試。面試大廳里坐著五名與我競爭的對手，看上去各個都挺老道的。他們有的在看佛教書，有的翻看報紙，有的閉目養(yǎng)神兒，有的在整理大疊自己的應聘資料。而且這些人面相極好——就是正處在鴻運當頭、有著躊躇滿志、咄咄逼人神情的那種。我心虛得像懷里揣了一大群兔子，而不是一只兔子。
　　我排在第四位，前三位面試時間并不長，他們出來之后直奔電梯，表情上沒有向我們遞露半點信息。輪到我時心里倒還平靜了。經(jīng)過有滋有味地提問，那位主編經(jīng)理當即拍板讓我明天下午到廣州上班。
　　我被錄用了。去不去是回事，這說明我成功了。這個小小的成功帶給我的喜悅，使我對生存和生活充滿了信心。甚至在走出深鐵大廈時我還滿含了淚水。
　　就在我準備第二天到廣州上班時，深圳市政府一部門通知我上班。這幾家招聘單位都是我一到深圳時參加應聘的，一連數(shù)月都石沉大海，沒想到如今好事滾滾來。
　　尊重OK李和甜妹的一致意見，廣州是去不成了。從工作角度看深圳政府機關(guān)屬高層次，對我是再適合不過了。從感情角度說OK李說他感覺我不在深圳就猶如深圳天空沒太陽一樣，甜妹是舍不得我走，還說我不會廣東話。
　　雖然找到了一份能掙兩千多元工資的活兒，但是，沒有戶口，沒有住房，沒有正式的工作，沒有愛情，沒有家庭……
　　正如OK李說，現(xiàn)在不是“安居樂業(yè)”、而是“樂業(yè)安居”。
　　
　　漂泊中的主題是什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