闖深圳的女人(2)
2010-03-03 15:46 [查查吧] 來源:uabf.cn四
先到寶鼎公司。找到之后才發(fā)現(xiàn),這也叫公司。墻上貼著幾張佛像,那個滿臉黢黑自稱洪明法師的人坐在桌子上,一位滿臉青黃的二十左右歲的女孩子坐在打字機旁。
“你是北大中文系畢業(yè)生?”洪明法師問我。
望著他坐在桌子上而不坐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問話,我心里有股無名火。我勉強點了一下頭,掃了那位小姑娘一眼。那小姑娘向我遞了個眼神,表示對洪明法師的鄙夷。我心里有了數(shù)。想立刻轉(zhuǎn)身離去,洪明法師說話了。
“你還沒結(jié)婚?獨身主義?”洪明法師問。
“法師比其他俗人提的問題還尖銳一些。我現(xiàn)在就告訴你:對別人我可以實說,對你法師無可奉告。”說完我揚長而去。
走在路上尋思,OK李說得對極,深圳這地方連法師都這般無聊。
搭車到八卦路平安大廈去應(yīng)聘,找了幾圈才找到。一看,“哇!”這樓在八卦嶺可算是獨樹一幟、鶴立雞群了。天氣賊熱,一踏進去,立刻被冷氣蓋滿全身,別提多爽了!找我談話的是兩位穿戴整齊、系著領(lǐng)帶、充滿熱情的二十幾歲的經(jīng)理。他們兩個人特點分明。一位慢條斯理,一位慷慨激昂。營造的氛圍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起伏跌宕。他們的話語具有很強的煸動性,好像在背誦滾瓜爛熟的演說詞,里面很具邏輯性又層次分明。聽他們講話使我感到又回到了大學(xué)校園里,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和莫名其妙的激動。
也許是被感染的緣故吧,我決定先到保險公司當(dāng)業(yè)務(wù)員。
回到宿舍一跟那兩位哥們兒說,就遭到了全盤否定。而且他們還使勁兒潑冷水。潑夠了冷水陳皮問我:“你填了哪些單位?”我告訴他填了一大堆單位,然后扔給他一張清單。他看了半天,就將那清單一條一條地裁剪開,揉成紙團兒說:“來,來,做個游戲,看看命,隨隨緣。”
他將紙團撒在地板上讓我閉住眼睛抓。我毫不猶豫地抓過來一個。丁大偉搶過去打開先看,看完沖著陳皮翻白眼兒。
“平安保險是不是?”陳皮笑著問丁大偉。
丁大偉攤攤手,無可奈何地望著我。
“看你們倆人,好像平安保險是地獄似的。那么痛苦不堪。”我坐在地上說。
“再來一遍如何?”陳皮望望丁大偉又望望我。
“行呀,行呀。”我說。
這一回是丁大偉將那些紙團撒開在地上,我又閉著眼睛亂摸,摸了幾個都扔了,最后抓起一個在手上,睜開眼睛。
“就這個?還選不選?”丁大偉說。
“不選了。就這個。”我將手里的紙團扔給陳皮。
陳皮打開紙團看了一下,立刻做暈倒?fàn)睢?br /> “怎么?又是平安保險?”丁大偉急不可耐地邊說邊去搶陳皮手中的紙團。
我坐在一旁開心地大笑。
“笑什么?你死定了。”丁大偉看完說。
“算啦。她上輩子就與平安保險有緣。隨緣。讓她抖擻精神,在與命運較量中去獲得快樂和滿足吧。”陳皮說完做了個挺身而出的悲壯姿勢。
“喂,你可千萬別回來向我們賣保險。那可要折磨死我們了。保險公司的狂轟爛炸,嚇得我們上班都把門拴上,現(xiàn)在一枚炸彈又搬到家里來了,別嚇得我們連家門都不敢進來。那就慘啦。”丁大偉尖聲吼叫著。
我笑得都差了氣兒。
五
OK李始終沒有跟我聯(lián)系過,時常站在街上想著他。翻著那些名片我見OK李曾經(jīng)給我的那張“騙子”(片子)想給他打個電話。
進到保險公司一個多月了,培訓(xùn)受了不少激情也膨脹起來,認識到自己有無可厚非的大把潛力(只不過沒有挖掘出來),可就是一個訂單都沒有簽到。天天走到街上就茫然回顧,不知所措,整個一個沒頭腦。
因為交不起房租,我已從陳皮他們那兒搬了出來,找了冬瓜嶺安置區(qū)的一間房子同一位小姐合租。這樣一來,房租從過去一千多元降到三百多元,大大節(jié)省了費用。細細地數(shù)著不到一千元錢的生活費,覺得又可維持一段日子了。
我攥著OK李的名片卻始終沒有勇氣打電話,后來還是將名片塞進一堆雜物的底層。我同屋住的那女孩兒是位大款的女朋友,番禺有別墅過著清閑又悠哉的孤獨生活,正因如此她受不了寂寞偷跑出來進到保險公司賣保險。她和我一樣一單也沒有簽。她說這都怪我們深圳沒有認識的人,于是有一天她建議我們拿著名片上舞廳,凡是請?zhí)璧娜硕及l(fā)名片。
這倒也是個無聊的想法兒,于是我們兩個人打聽到嘉年華舞廳的位置,晚間下了班就去了。
說實在的,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進舞廳,心里跳得像有只兔子。觀念上總是無法扭轉(zhuǎn)“淑女”與舞廳的關(guān)系。
有許多男士請?zhí)栉叶紱]有跳,坐在那兒跟兩位四川小姐聊天。她們說女人到深圳掙什么錢,還不是掙男人的錢。到企業(yè)去干活兒累死也賺不到錢,要當(dāng)淑女回家去當(dāng),要出來就得賣。
那個“賣”字刺耳得讓我臉紅,而她們卻極輕松地說了出來。
“來這兒跳舞的沒有大款,都是揩油的。說到嫖客倒算是拿了錢。有的人在黑暗的燈光下亂摸亂蹭一分錢都不掏,你還不是白讓他占了個便宜。你算什么?你連‘雞’都不如。起碼‘雞’是有價碼的,而你又不能告他褻瀆或者猥褻。占了便宜的他相反還輕蔑你,你失去了保護自己的權(quán)力的同時,還失去了自尊。”其中一位說。
我聽她說得極好,就問她讀什么學(xué)校。她兩個人捂著嘴笑,說讀了中專。中專生到深圳連狗屁都不如,她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。
“看你是有文化的,請記住到舞廳別想找朋友。這有得是無聊的男人,而絕對沒有什么朋友。他們約你民夜霄就去大點特點貴的菜,別替他們心疼;如果他讓你陪睡覺就先講價掏錢,不能心慈手軟。否則你就真是‘獻身’了。你如果為了感情獻身,你就徹底完蛋了。你沉在感情當(dāng)中不能自撥,而他們又到舞廳去尋找下一個獵物了。深圳的男人不可信的。”另一位小姐說完輕扶了一下我的肩膀。
聽得我誠惶誠恐,坐立不安,想立刻逃跑到一塊“圣潔”的樂園去。
“那你們依靠什么生活?”我問她們倆。
“嗨!這還用問……”
“得病怎么辦?”
“不會那么容易嘛。”
“就這樣過? ”
聽完她們的話,我心里充滿著悲哀。眼前廳中旋轉(zhuǎn)著的俊男靚女都變得青面獠牙,面目可憎。
我的名片一張都沒有發(fā)放出去,同屋的小姐倒將十幾張名片放完了。我下決心再也不到舞廳里去了。想起來真“掉價”。
半夜有人敲門,我正趴在床頭寫《痛苦不亦樂乎》那篇稿子,同屋那位早就睡著了。我開門問找誰,來的人是位大塊頭男人,他說找一位姓朱的廣州番禺的小姐。我立刻將小朱推醒。小朱睜眼一看,立刻撲過去趴在那大塊頭的胸前,像見到了救星。然后對我說這就是她那位男朋友。
她那番樣兒完全不是平常跟我埋怨她男朋友時的樣兒。苦大仇深,傾訴衷腸的實質(zhì)是愛有多深,恨有多深。這個愛情可真說不清楚。
“怎么樣?受夠罪了沒有?你以為錢那么好掙,事業(yè)那么好創(chuàng)呢?讓你在家享清福,你犟著好像你什么都比別人強,別人能干成的,你都能干成呢。那可不一樣。人與人不一樣,運氣同運氣不一樣,上帝早安排好了。要不怎么說‘人不可跟命爭’呢?你天生就量當(dāng)太太的命,干嘛出來當(dāng)傭人?;厝グ?,別假要強。”她男朋友說。
“我在那兒悶得不行。”小朱有氣無力地說。
“時常這樣任性地跑出來晃游個把月,不也就不悶了。”她男朋友說完沖我笑一笑。
她不吱聲,開始收拾東西。一會兒大包小包將東西拎到男朋友開的車上,跟我算清了房錢,說聲“拜拜”就被男朋友的車載走了。
忽然間屋里剩下了我一個人。望著轉(zhuǎn)眼間空下的床,心里有種落寂。
六
高才生在深圳找不到工作,可真夠邪門的。一日遇到一位清華大學(xué)的男士。他說深圳的博士生是全國的七分之一;碩士生占全國的四分之二;本科生遍地都是。年輕是本錢。同等學(xué)歷,你三十歲,人家二十幾歲,當(dāng)然你會落選。
聽了他滔滔不絕侃深圳,你覺得三十幾歲的女人沒活頭。沒錢,又不年輕,的確是深圳女人的悲哀。
侃到無聊,他說:“其實無聊是生活的一種需要。深圳這個地方就是聚集無聊的地方。三分之二的外來人口,沒有深圳戶口,沒有永恒可以依靠的工作,沒有住房,終其日地奔波,掙扎和飄。青春年華,知識才干就在‘飄’的過程中蝕掉了。無聊給無奈助了一針興奮劑,于是無聊便成了深圳人生活的一種方式和途徑。這實質(zhì)上也是脆弱人生……”
他還說今年我也會尋找一種無聊的排遣方式,或者尋找一種很無聊的發(fā)泄方式,這是每一個深圳人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
推銷保險讓我真的窮困潦倒。我無奈又去找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。見工時那位公司經(jīng)理眼睛瞪得溜溜圓望著我說:“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真的甘心情愿掃樓道,倒垃圾?假若你踏實地干好了這份工作,將來深圳是你的。”
她這番不屬于鼓勵又不屬于譏諷的話給我一種動力。其他清潔工躲著,沒事兒時就像望著一枚定時炸彈那樣望著我。她們想什么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。
冬瓜嶺恒安公寓的女管家讓我交三個月的房租,我交不起,她毫不留情地讓人把我的東西扔在了過道里。那時清潔工的工資還沒有領(lǐng)到手,保險公司里沒有我一分錢。省吃儉用,我基本上只能維持一頓素菜盒飯的水平。
過道上扔著我的東西,我就像莫言小說中寫的夕陽下拖著被汽車輾出腸子的那條黃狗一樣,蹣跚在街上。無依無靠,孤苦伶仃,身羅大難又別無選擇。我很無奈。真正嘗到了命運驅(qū)使下的那種無奈。
我坐在明亮的街燈下,拿著筆幻想美好的東西。就如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幻想溫暖一樣。我寫了一篇《舞伴芳心》的小散文,將OK李作為幻覺中的“救星”:
四處漂泊的我,除了蒼涼和汗水而外,就只有清心寡欲了。
而遇到他,卻是猝不及防的。
晶都酒店開典大禮,好友硬拽著我去熱鬧。富麗堂皇,燈紅酒綠,人們在變幻的彩燈下婆娑起舞,片刻間畏懼生活的心境流逝了。然而,我只屬于旁觀者,我不會跳舞。
這樣有許多人過來請,只作揖道歉。不知過了幾曲,有位先生過來輕聲說:小姐,能否讓我坐在你旁邊的位子上?
我立刻紅了臉,微微點頭。
“看小姐誰人也請不動,為何?”
我告訴他自己不會跳舞,免得先生們費力去推“黃包車”而失去一次請好舞伴兒的機會。
他笑了,笑得極大度、豁達。他說陪我聊天。于是我們從舞談到藝術(shù),文學(xué),繪畫,后又轉(zhuǎn)入生活的話題。談得很投機。
后來在一種不知不覺的氛圍中他牽著我走進舞池。在他的牽引下我已然像個相當(dāng)不錯的舞伴在舞池里飄來飄去,心也同時激蕩萬千。他有力又體貼地托著我的腰,細致地注視著我的目光,使我在感動之中蕩著更多的悒郁,進而有著極強的悲哀。我強忍著跳到曲終對他說我該走了。他一下子驚異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。
過了兩個月,我被生活逼得幾乎窮途末路喪盡了生的勇氣。幾次拿起他的名片都沒有去打電話,我實在不愿意去面對那種復(fù)雜的求人的尷尬之中。同時,我也懷疑他的許諾。
第三個月的第一天,我找到了一份雜工。當(dāng)我提著一大袋垃圾在樓道上遇到他時,他依然神采奕奕,讓我不敢面對。我埋下頭想回避他投向我的目光和目光中那種疑問夾雜著的驚喜,可為時太晚。
他跟我回到只容下一人的樓閣間,將我的書疊成一座座山,從墻上剝下我的鋼筆自畫像,雙手拉起我的手,不讓我再回頭去看那間閣樓。他說:“壞運不能再回首。”
我離開了那間閣樓,憑緣感悟到牽手的溫暖和相逢的喜悅。
寫完這篇散文,天也就快亮了。我制造無聊又距現(xiàn)實很遠的幻覺空間,將自己融進去,實際上是在這種“無聊”當(dāng)中排遣痛苦,趕走絕望。在這種無聊中去欺騙自己,使自己有面對殘酷現(xiàn)實的勇氣,這叫苦中作樂。
此后這篇文章登在《女報》上。對OK李的精神上的幻影也就此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