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水鄉(xiāng)的溫柔

　　蘇州演出評彈的地方不少，但大多和蘇繡、玉雕一樣，是供外來游客獵奇消遣的，演員便也不大用心，聲音呆板，雙眼無神，好在聽眾也不怎么計較——對游客而言，聽懂聽不懂無關(guān)緊要。一次在城西李公堤的某家茶館，聽得表演者在臺上自彈自唱，臺下的人品著茶聊著天，興致頗高，聲音甚至蓋過了臺上。他們的目的本是談天，彈詞就像班得瑞音樂一樣，只是作為背景在空氣中飄蕩著。

　　真正吸引當?shù)鼐用竦氖窃u話，像連續(xù)劇一樣，每天講兩“集”，每“集”一個小時，一講就是半個月。彈詞聲落，男演員便接過話茬，敘說了一回“前情提要”，評話便算是正式開場了。今天要說的是《萬貴妃》，明憲宗時候的故事。演員大部分時間講的是蘇州話，也會不時穿插一些普通話，連貫起來，尚能理解。這回書說的是萬貴妃如何與太監(jiān)勾結(jié)殺人害命，故事本已離奇，更兼兩位說書人一唱一和，男的時而扮太監(jiān)，拖長了聲音，又尖又細;時而扮書生，聲音渾厚中透著幾分沒見過世面的怯懦;女的則是一副涉世未深又心眼兒靈活的模樣，時而歡天喜地，時而竊竊私語……兩人把一個連環(huán)殺人案講得聲情并茂，頗有幾分現(xiàn)代話劇的味道，說到關(guān)鍵處，還會操起樂器彈唱一段。

　　下午時分，人不免犯困，邊兒上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聽了一會兒，便有些昏睡的意味了，忽然聽得說書人高聲一喝，或者驚堂木猛地一拍，瞬時醒來，聽一段，笑一會兒，又陷入新的瞌睡中去了。

　　新詞與古意

　　傳統(tǒng)藝術(shù)在新時代要如何傳承?這是我行走在江南時經(jīng)常想到的問題。與此相關(guān)的爭論有很多。比如評話中出現(xiàn)現(xiàn)代詞匯，會不會影響它的純潔性?彈詞要不要改用現(xiàn)代蘇州話甚至普通話來唱?儲蘭蘭、陳士爭推出的新京劇，是對京劇的改革還是背叛?

　　我想到晚清力主把新詞吸收進古典詩歌的黃遵憲。時代變遷帶來了許多新現(xiàn)象、新詞匯，這些能否入詩，在清末是有巨大爭議的。許多人墨守陳規(guī)，結(jié)果詩詞始終跳不出風花雪月、吊古傷今的套路，而“我手寫我口，古豈能拘牽”的黃遵憲大量引入新詞，開創(chuàng)了古典詩歌的新局面，留下了偉大的嘗試《人境廬詩草》?？上Ш罄^無人，古典詩歌在黃遵憲之后便宣告落幕了。他所采用的新詞也正如他所預言的那樣，在今天看來，因為時代的隔絕，不乏古色古香的味道。

　　再往前看，宋詞取代唐詩，卻逃不出“來自民間，死于廟堂”的規(guī)律，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從業(yè)者刻板教條，不肯在唱法和語言上進行變更，終究被更具草根精神的元曲取代了。而京劇博采徽劇、漢劇、昆曲、秦腔之眾長，甚至吸收民間曲調(diào)、北京土話，融會成了深受人們喜愛的劇種，成為“國劇”。

　　遺憾的是，包括京劇在內(nèi)的許多傳統(tǒng)藝術(shù)，今天似乎要重走宋詞的老路了。所以當我看到蘇州的評話引入新詞，甚至使用了一些時尚的表達時，感到些許欣慰，同時又疑慮重重：在評彈、清曲等傳統(tǒng)曲藝里，會出現(xiàn)又一個黃遵憲嗎?

　　“那我可就走了!再見嘍!Byebye 嘍!”吳苑深處的舞臺上，女演員正在演繹宮女離別時一步三回頭的情形，把我的思維又拉回了現(xiàn)場。“宮女”不時蹦出幾句時髦的現(xiàn)代詞兒，惹得現(xiàn)場一片笑聲。